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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任何故事，说起来其实都可以很简单。
二十多年前，两个年轻人来自不同城市，进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系，看对了眼。
大一好上的，第一个暑假还没过几天，女孩子就发现自己怀了孕，三个多月了。
那是二十多年前，没有私立医院满街贴人流广告的小传单，家长也普遍保守，没有办法想象未婚先孕的事会发生在自己好好养大的乖乖女身上——因此乖乖女更不敢跟他们主动说。
这简直是中国传统家庭里最叫人困惑的教育原则之一——希望小孩初中高中大学低年级都不要接触异性，但毕业就马上找到合适的对象光速结婚生孩子，好像人天然会跟着时间长阅历长本事一样，不需要任何知识和经验就能在需要的时候把人生大事一气呵成。
女孩不懂事，又害怕，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她的肚子飞快长大，宽松衣物怎么都包不住了，家里人这才恍然大悟，急风火扯带女孩子去医院解决问题。医生说超过五个月的胎儿强行引产对身体伤害很大，万一以后无法生育就得不偿失，建议她们留下来。
女孩子于是休学半年，在一个私家医院顺产生下了孩子，分娩结束后见都没见一面，爸妈直接给抱去一个相熟的月嫂那里，养到满月后又抱回了安徽老家的乡下，带着奶粉，小衣服，出生证明和一些钱，把孩子塞给了一个很少来往的远方亲戚，也就是许青苗的养母。
男方，也就是张略，和学校其他人一样，前后对此都一无所知，之后也没有任何人试图让他知道，他一直以为女孩子不来上学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而无声无息就和他分手，只不过是不再爱他。
从这个角度来说，女孩家的长辈是有脑子的人，相对于按头一个不靠谱的年轻男人对自己女儿负责任，拿几个钱甚至勉强结个婚，他们看得更长远——没人知道这件事就是最大的体面，休学半年而已，大好将来并不会因此按下休止符。
最大的麻烦就是孩子本身，也被当机立断干干净净地解决了——许青苗的养父母收养她时已经年过四十，结婚多年一无所出，不用去医院检查，两个人都知道此生生不出一男半女，能抱上个多少带点儿血缘关系的，他们很高兴。
就这样过去了二十多年。
“那你是怎么找到青苗的？照张先生这么说，你最初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孩子，对吧。”徐行听得有点懵。
张略给的答案是他生病了，而且是重病，没几年可活，唯一一次短暂的婚姻没有留下孩子，而他是独子。
眼看家里白发人就要黑发人，一家到此绝后，他的同学朋友私下谈论起来都很感叹。
其中有一个大学时期的室友不但张略关系一直很密切，也认识他大学初恋的前女友，两人多年来都在一个校友群里，他不经意间在群里提了一句张略的情况，前女友就直接找来了。
彼时她已经在上港安家，结婚生子，一儿一女，美满幸福。
对于这个她完全没有印象的孩子，她没有任何想亲近和接触的意思，甚至看都不想看一眼，不知道是怕看了之后多了一桩心事，还是怕给自己惹麻烦。
总之，她来就是告诉黄张略，你有个孩子，女儿，很大了，她知道在哪里。
她说，如果张略对身后孤单感到遗憾，可以去找找看，但希望他不要透露出自己的行踪。
过去种种，她不希望和自己的现在有任何牵连。
于是天上掉下个亲生女儿。
张略说，他得知消息时的震动之情，根本无法以语言描述。
不是喜悦，不是欣慰，不是庆幸，而是教徒在自己所信的真神面前感激涕零，终得救赎的大彻大悟之情。
他生病，他怕死，一边病一边怕，整夜整夜睡不着的时候，他内心充塞着的比疼痛更尖锐的，是生前身后巨大的虚无感。
生命有什么意义？
大把的钱，无数人的尊敬，崇拜，以及爱恋，在死亡面前有何价值可言。
他一生靠自己的头脑和能力顺风顺水，想做的事不管多难，甚至其他人看起来异想天开的，他往往都能做成。
因此得病之初，无名的愤怒和怨恨比常人就更强烈，难以置信，不愿相信，几乎是瞬间就都到了极点，而且一直保持在那个顶点。
医生跟他说罹患绝症之人都会经过五个阶段，否认，愤怒，怨恨，谈判，最后才能平静地接受，医生说你现在还在最初的震惊里，走不出来很正常，让他有点耐心。
张略拒绝相信医生的说法，他不认为自己会过渡到最后那个阶段，也不想，他宁愿带着愤怒和怨恨入土，死前要抓住身边的每一个人拼命摇晃，对他们怒吼我恨这个世界，我恨你们，我恨你们什么都不如我，却可以比我好好地活着。
他的医生有一种残酷的幽默感，听完这句话之后很平淡地告诉张略，哦，你到时候不会有力气抓别人的，你连头发丝都动不了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上天赐予他一个孩子。
健全，美丽，聪明——
如果这都不是生命的奇迹，张略就不知道什么算了。
他第一时间根据前女友家里人给的线索，找到了许青苗的养父母，进而自己去了德国，找到了许青苗，如果不是因为许青苗在德国，他本来也不会柏林接受那个试验疗法。
他花了大半年的时间，以一个旁人的身份与许青苗相处，渐渐相互了解，相互懂得，直到圣诞市场上，许青苗将他从死神提前到来的铁蹄下拉开。
张略对于命运给自己赐下的恩慈再无疑义，一件事跟着另一件，最后成就了一个足以写成都市传说的命运传奇。
张略把整个过程讲得很清楚，也很克制，其头脑和表达之清晰，在徐行接触过的人里都算凤毛麟角——而她认识的牛人可真不少了。
既然双方在信息层面上有了共识，徐行自然就转入了今天见面的主题。
“张先生，你和青苗骨肉重逢，我很为你们高兴，那今天让我来，是想单纯分享你们的喜悦呢，还是有什么我能为她做的？”
张略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个生意人，做得还行，不生病的话还可以更好，我名下有一家公司，是做连锁企业的投资孵化和营销托管的，你可以理解为从0开始扶持一家连锁企业，从第一家店开始投资，ipo上市财务辅导，到上市之后的整体营销战略和执行，一条龙服务。”
徐行说：“听起来规模很大。”
张略笑笑：“规模一般，我精力一直都不算很好，又喜欢事事参与，所以始终保持持有十个品牌，超过了就退出一两家，但是收益很好。”
“能问一下名字吗。”
张略说：“公司的名字和品牌名字你暂时都不用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持有的品牌中有一个是铭记，在所有品牌中属于中等规模。”
徐行皱了皱眉，内心很震动。
她刚好前几天看过铭记相关的商业报道，这是一个以中国茶饮和甜品作为招牌主打的连锁品牌，近五年发展速度非常快，头十四个月内开出了一千七百家店，三年后飙升到三千多家，暂时没有寻求上市，但营收数据非常健康，稳步增长，最初入股这个品牌的投资方早就收回成本，赚得盆满钵满了。
而它一年的营销费用高达十亿。
她问：“营销托管的意思是你帮他们制定营销的战略和落地吗？”
张略说：“精确的说，是品牌壮大之后，我的公司在他们的营销费用里有一块专属的蛋糕，比例在5%到9%之间，他们可以给我们做更多，但底线是5%。”
十个亿的5%是五千万，十家公司就是五个亿，以营销行业普遍25%左右的毛利算，一个多亿的纯收入旱涝保收，这还只是底线计算。
按张略的说法，营销费用只是附带的，投资回报才是重头戏，总体营收不得了。
这么厉害的公司，怎么可能市面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张略完全知道她在想什么。
“徐总，我做这个生意之初，就考虑到我投资的每家公司将来都要上市，必须经历严格的财务审计和监管，所以我让专家设计了非常复杂的股权结构，现在跟你说也一时说不明白，你知道大概状况如此就行了。”
徐行说：“我知道了。”
她回到主题：“您需要我做什么？”
张略微微捶打自己的大腿，言语平淡，但直言不讳：“我估计你看得出来，我身体状况很不好，现在还能说话，基本自理，能偶尔见见人，最多两年之后，如果没有奇迹的话，多半会进入完全无法自理的状态。”
他嘴角甚至带着笑意，似乎早就把这件事想得很开很透，不再介意。
自怜与怨恨都磨成了粉，在无数的长夜不眠中就着时间一点点吞下去，与世界与自己都和解了。
“我没有兄弟姐妹，二十年前结过婚，很快就离了，亲人就剩下双亲，已经做好了妥善的安排，上天给我最后的惊喜，也是我唯一的寄托就是青苗。”
他叹口气：“我能找到她，是天大的福气和安慰，而我所留下的一切，也都要交给她来打理。”
“你希望我帮她？”
张略摇摇头：“不，我不了解你，是苗苗希望你帮她，她的原话是，这个世界上她除了养父母，就只信得过你。”
这句话像一个从远处高速飞来的实心球，猛然砸在了徐行胸口，一时间把她砸得头晕眼花。
不过感动只延续三秒。
感动没有用，也不是该表达出感动的时候。
她久经历练，听得出张略的弦外之音——女儿是信任徐行的，他自己可不一定，在他还能干涉和控制的时候，他要尽全力确保许青苗做出正确的选择。
这就是今天他要见徐行的目的，是一次面试甚至一次考核。
她正襟危坐，往脸上重新安置了一份淡定，一份距离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热情。
“我明白您的意思，苗苗对我来说是自己人，我可以看看我能做什么，你们需要，我又能做的，那一定做。”
张略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他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悠悠地说：“那就好，既然你和青苗是自己人，那咱们敞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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