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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神官派了自己的弟子听圆、跟胡老先生出外安抚百姓。
又说明了京城来的杨太医要治胡小姐之事,让百姓们稍安勿躁,拭目以待。
大家闻听,自然是各种不信不服:“什么杨太医,哪里比得上陆神官一根手指头!”
又道:“少在这里班门弄斧了!留神反而耽误了胡小姐的身子!”
有的劝说那胡老先生:“您老人家可别上当!还是陆神官可靠!”
此刻,人群中突然多了一张熟悉的脸,竟是任秀才,他正也伸长脖子向内观望。
原来任秀才也听说了消息,特意过来查看究竟。
百姓们正吵嚷,就听门口那高大的巨灵神似的人吼道:“谁敢说杨太医不好,就过来试试俺的拳头!”
大家顿时噤若寒蝉。
廖小猷威风凛凛地,仿佛天神下降,喝道:“你们都听好了,原本俺也是不相信小太医的,可是小太医只跟俺一照面,就看出了俺的病,要不是她,俺早死了!她医术高明人又好,不许你们胡说,也别缩着脖子躲在人堆里,有胆子的就出来,到俺跟前明说!”
胡老先生见状又打圆场:“好了好了,横竖陆神官已经答应了让杨太医试试看……何妨再等上一会儿?”
杨仪望着榻上的胡小姐。
民间的巫医良莠不齐,先前因为一些招摇撞骗的人太多,名声亦不甚好。
故而不如正统医学那样广泛被世人接受。
但其实,祝由之术的说法,并非子虚乌有,上古之时就已经存在,而后,多本典籍都有记载。
比如《黄帝内经》《吕氏春秋》,乃至《古今医统》《外台秘要》以及《政和圣济总录》等,都有载录巫医治病以及祝由之术。
而所谓的祝由之术,祝则是等同于“咒”之意,“由”则是根由,在这里指的是病因。
一个咒字,解释了祝由之术治病的根本,那就是不用药石之功,只靠“言语”跟“符咒”的功效来给人治疗。
听似神奇玄虚,实则有其根由凭证。
巫彭原本为巫,而后行医,兼任巫跟医,古代甚至把“医”,做“毉”来写,医之下,是一个“巫”字。
可至今,巫医之祝由之术已经跟医道区分开来,根源虽一致,法道大不同。
所以先前陆神官跟杨仪说:你不能医的,我未必不能,我不能治的,你也许可以。
因此杨仪很谨慎,有道是“隔行如隔山”,医术跟巫医之术虽同源,但不参悟涉及,也等于隔着一座小山了。
杨仪拉着薛放走到旁边:“我不知陆神官的深浅,但他不像是寻常江湖骗子,必要谨慎。胡小姐的情形,我断她要么气郁于心导致狂症,要么是被下了巫咒之术……”还有一点也是杨仪不想说的——那就是真的被什么狐妖所附身。
薛放道:“你想怎么做?”
“我想你盯着他,我给胡小姐治病的时候,怕他动手脚。”
“好,你只管给她治,其他的交给我。”
杨仪握握他的手:“还有一件事。”
“说。”
“之前你问我为何不带小猷进来,记得吗?”
先前杨仪听吴校尉说起下午的经历后,心中竟想起,在海州时候县衙的事。
她听见那个假的巫捣衣的琵琶,引动了心神,情难自禁。
只是薛放并不晓得这件事。而杨仪也没弄明白,那琵琶曲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可本能地,她觉着还是小心为上。
小猷力大无穷,若有个什么万一,别人中招还能制止,小猷可是无人能拦阻的,薛放且又有伤在身。
倒不如让他在外头,至少是个极强的后盾。
此时杨仪对薛放道:“你要留心,别像是吴校尉一样着了道,可我不晓得他到底会用什么法子,所以只凭你自己应对。”
薛放笑道:“这个有趣,我知道了,你别担心其他,只要把那胡小姐治好了就行。”
“还有……”杨仪望着他的笑脸,摸摸他的右臂:“切记,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千万别动这只胳膊。”
薛放让吴校尉的两名亲信进来,拿着杨仪的方子,去药铺子抓药。
吴校尉跟胡老先生两人守在杨仪身旁,看她给胡小姐用针。
陆神官在旁打量片刻,见杨仪神态专注,一举一动大有章法,不由赞许点头。
忽然听薛放道:“怎么,可有什么指教的?”
陆神官一笑:“怎么敢当,杨侍医的医术,等闲之人哪里能挑出不妥。她算是医道之中的典范。”
“那你呢?”
“我?”陆神官仰头,长发飘飘,神态清闲,倒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我……说一句实话,我是也堪称是巫道之中的典范了。”
薛放道:“还好。”
“哦?”
“我以为你要说你是神官之中的典范呢。”
陆神官哈哈了两声,回头看向杨仪,忽然对薛放道:“借一步说话?”
薛放道:“正好,我也有许多话想跟神官请教。另外……我对你这道场颇感兴趣,不知可否劳烦带我一观?”
“我看,星官是对这道场里的密室感兴趣吧。”
“那你既然知道,肯不肯坦诚示人?”
陆神官望了他半晌:“所谓密室,大多都是地宫之类,地下阴气本重,同我不相宜。”
“那什么跟你相宜?”
陆神官抬手向着楼上示意。
两个人拾级而上,那边杨仪正给胡小姐头上的百会穴针灸过,心动抬头,却见薛放随着陆神官登阶而行。
她微微皱眉,想要叫住他,心思转念,却并未出声。
胡老先生在旁问道:“眼下还将如何?”
杨仪道:“我还要针灸小姐手脚穴道……待会儿他们将药送回,再行熬服。”
此刻吴校尉也留意到薛放已经跟着陆神官上楼去了。
吴校尉想到下午自己跟神官相处……犹豫着挪步,又想起薛放叮嘱过,叫他寸步不离守着杨仪。
正此刻,只听杨仪道:“不必担心,他自有数。”
说话间,外头两名属下返回,将杨仪所用的清心养血汤药料带回。
杨仪命将炉子搬入堂中,自己打开药包一一查看,确定无碍,当即熬煮。
道场二楼。
薛放道:“你带我来此作甚?”
陆神官道:“请星官查看我的修行‘密室’。”
说着抬手,将旁边一扇门打开。
这些地方,先前京畿司的侍卫早就查看过,并无异样。
薛放疑惑,迈步而入,看向里间。
桌上放着孤灯,却见无非是一处寻常厅堂,面前两排紫檀木桌椅,中间一面偌大的落地屏风,画的是仙鹤苍松。
他正打量,却听陆神官道:“星官坠入凡尘,被污浊遮了双目,请容我为你行开眼咒?”
薛放惊讶地看他:“你用咒都是这么正大光明?谁知道你是开眼咒还是迷眼咒?”
陆神官道:“星官若畏惧,那就罢了。”
薛放笑:“你用激将法是不是?”
“正经法咒,何必激将。”
“那你用了咒,我就能看见你的密室了?”
“可以。”
“要如何用咒?”
陆神官凝视他,忽然抬手:“请望着我的掌心。”
薛放看向他手掌,却惊奇地发现,他的掌心丝毫掌纹都没有,竟是一片空白。
十七郎不信,凝眸再看。
陆神官横掌在他的眼前,遮住的瞬间,口中念诵:“戒去燥心,心清头新,善贯一体,着照乾坤。”
话音刚落,他撤开手。
薛放重看向陆神官。
而就在看向他的刹那,原先平平无奇的厅内突然变了样。
原先的桌椅等一概不见了踪迹,厅内甚至比先前更空阔数倍。
四壁悬着夜明珠,光芒清浅,无数盏莲花宝灯点缀于地,光芒灿灿。
而正前方屏风上的仙鹤苍松图,忽然动了起来,几只仙鹤情态各异,有的竟自画中飞出,翩翩然于眼前,极是自在。
薛放眨了眨眼,震惊:“这是什么东西?”
陆神官道:“这就是你我该见的宝境,而不是凡夫俗子所见的红尘俗地。”
薛放望着那只仙鹤从身边经过,想伸手摸摸,忽道:“这是障眼法?”
神官道:“之前庄周梦蝶,却不知是庄子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梦见了庄子?真真假假,又岂能知。”
“我也只是个俗人,不晓得你们的玄机,”薛放道:“倘若你真有这种通神的境界,挤在甑县这个小地方,岂不委屈,为何竟从钦天监离开?”
陆神官道:“我之气同紫薇垣相冲,故而不能离皇上太近。何况我也有皇命在身……倒也不是一年到头都在甑县,这里只是一个落脚之地罢了。”
“到底是什么皇命?”
“请恕我不能告知。”
>薛放叹息:“你说的我都快要信了。”
“呵呵,星官请。”
此刻陆神官引着他绕过屏风,却见面前山石高耸,流水潺潺,旁边松云摇曳,鼓凳石桌,更是一番清幽出尘的境地,哪里还是什么道场那逼仄的二楼?
薛放大开眼界:“啧啧,怪不得那些百姓们对你奉若神明,深信不疑。”
陆神官请他到泉流旁边的石凳上落座:“星官请坐。”
薛放细看面前桌子,旁边流水,他面虽镇定,心中骇然,竟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
陆神官道:“星官放心,我绝无相害之意,因为那对我毫无好处不说,反会有损我的修为。”
“哦?难道我也有一面免死金牌?”
“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岂会插手你的命数,”陆神官叹道:“星宿下界多是为了历劫,七杀将星,也自然是应运而生,凡种劫难,都已前定,我虽不能相害,却早有命定之人。”
薛放皱眉:“我怎么听着这不像是好话。”
陆神官道:“好不好,也非我所言能准,只是星官多加小心就是了。”
薛放问:“那你说什么命定之人,就是害我的人?是哪个,我先去结果了他就是了。”
陆神官呵呵大笑,抬手在桌上一挥,凭空多了些杯盘碗盏,他倒了两杯茶:“星官请。”
薛放道:“敬谢不敏,我怕是**汤。”
“寻常**汤对星官岂会有效,只是下界之时,元神被封在了泥丸宫,”他指了指头顶:“故而蒙昧不记得前尘。”
薛放眨了眨眼:“你说起前尘,我想起来,你先前对杨仪说什么‘夙世因缘’,是什么意思?”
陆神官沉吟道:“这个嘛……”
“是胡诌出来耸人听闻的?”他记得杨仪当时脸色微变,但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陆神官那一声“可怜”。
什么可怜,谁可怜!
陆神官摇头:“其实……星官不是已经有所感应了么?”
“感应?什么感应?”薛放越发疑惑。
陆神官呵呵一笑:“只怕不自知而已。星官请看。”他抬手指了指旁边那道流水。
薛放抬眸看去,却见流水潺潺,光芒闪烁。
“有什么可看的?”
就在他问话之时,那流水突然变动,竟逐渐出现了一副薛放极熟悉不过的场景!
薛放脸色陡然变化,直直地看着那一幕——那是曾经他在去海州时候做梦梦见的场景。
怎么可能。
但,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立在高岗之上,风吹她的衣袂跟青丝,而一个少年站在山下正凝望着她。
然后他奋力向前追过去,可磕磕绊绊,跑了许久,仍是相隔天壤。
薛放几乎陷入震惊之中:“这是什么?”
“这是星官的心魔。”
薛放不忍再看那拼命前行却始终不可得的少年,他用力一摇头,闭上眼睛:“不,这不是真的。只是个噩梦。”
陆神官道:“那……什么才是真的?”
“真……”
薛放突然看向自己的手,右手上传来了极熟悉的触感。
慢慢地,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纤手探过来。
就是昨夜,再顾瑞河那小屋子的东屋里,杨仪靠在他的怀中睡着,醒来,却同他十指交握。
“这才是真的。”薛放喃喃,心满意足。
怀中的杨仪扭头看他,眉眼盈盈:“十七,你能动了……”
薛放心潮澎湃,竟道:“对,这才是真的。”
庭院之中,灯火幽幽。
陆神官从房中走了出来,轻轻将门带上。
从廊下转到楼梯口,看向下方。
胡小姐已经服了汤药,可不知为何仍没有醒来。
胡老先生已经有些焦急:“到底成不成呢?杨侍医?”又不好格外催促。
杨仪额头微汗:“应该醒来了才是……”又忙去诊胡飞雪的脉。
她肩头无形的担子极为沉重,几个赌都压在上面,她可不想功亏一篑。
拼命定神,仔细听过了胡飞雪的脉搏,却似无大碍,只仍旧有一点气滞。
杨仪睁开眼睛,把胡小姐从头到脚又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
她忙解开胡飞雪的衣带,看向她腰间,却发现一块淤青。
一刹那杨仪几乎哑然失笑:她竟是忘了薛放拍了一刀,以他的力道,虽未曾全力,但一个弱女子如何禁受得起?
杨仪忙又给她疏通,推拿调气。
不多时,胡飞雪喉头一动,竟是醒来之意。
陆神官见状,缓步下楼。
杨仪听见脚步声转头,看他一人下地:“十七呢?”
陆神官道:“星官无恙,只是需要假寐片刻。”
杨仪皱眉:“假寐?”
吴校尉也忙道:“十七爷如何?”
陆神官摆摆手:“不必着急,他问了我一些事……大概一时情难自禁,容他静一静无妨。”
说话间,胡飞雪已经睁开双眼:“这、这是哪儿?”
猛地望见了胡老先生:“祖父?!”
胡老先生大惊大喜,扶着胡小姐:“飞雪,你无事了吗?”
杨仪是男装,又有个吴校尉,胡小姐瑟瑟发抖:“他们是谁?我、我怎么了?”
杨仪听她言语清楚,握紧的拳稍微松开了些:“陆神官。”
陆神官笑道:“果真精妙,世上如杨侍医这般的人多些,才是功德无量。”
杨仪道:“愿赌服输,你不可为难十七,还有,灵枢……”
“你们都找错了地方,我一开始就说过了,”陆神官摇头:“那个……灵枢,他确实曾经来过,但我此处并不怕被他细看,他既然无所获,自然就离开了……你们要找他,应该去那该去之处。只是你们先入为主,以为我心存歹意,误以为从我这里能搜出什么来。竟自困在这里。”
杨仪看他不像是搪塞:“该去之处,又是何意?”
陆神官道:“你们为何来到甑县?只管去想。”
杨仪微震:“任家?”
吴校尉忙道:“不对,任家内外我都已经细细搜过,并无发现!”
“此刻任秀才就在外间,你何不当面去询问?”
吴校尉听他如此说,竟想也不想,拔腿向外走去。
杨仪略觉古怪,叫了声,吴校尉竟置若罔闻。
陆神官望着她:“你虽赢了,但我也没有输,因为你用医术证明,你就是我所需要的人,有你,双修必定事半功倍。”
杨仪道:“胡小姐已然无事,你既然输了,又何必再提。”
“无事吗?”陆神官低声,“你确定?狐性最黠,你看……”
他轻轻向旁边一点。
杨仪转头,却见胡老先生跟胡小姐本正抱头痛哭,似无不妥。
可就在杨仪想问之时,胡小姐身体突然奇异地抽搐。
然后,她的神情大变,竟从方才的楚楚可怜,又变成了先前那种狰狞欲噬人之态。
杨仪不由大叫:“老先生小心!”
但为时已晚,胡飞雪森白的牙齿向着胡老先生颈间咬落。
刹那间,就如同一只化形的狐狸噬人,鲜血四溅!而她意犹未尽,在胡老先生的挣扎惨叫中,扑上前去,狠命地吞噬撕咬起来,现场顿时宛若修罗地狱。
杨仪惊心动魄,几乎窒息。
陆神官从后扶着她:“愿赌服输?”
杨仪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不敢相信双眼所见,竟没有在意陆神官说些什么。
怎么可能……明明方才胡小姐的脉象都如常了,怎么突然间就变了脸露了形。
难道真如林神官所说,是什么“狐妖附体”?
她一时惊乱!
而胡老先生的尸首歪在地上,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陆神官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杨仪的腰身,微笑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目光落在她白腻如玉的后颈,纤细清透的十指,喃喃道:“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这几句,出自庄子《逍遥游》,是形容姑射山上得道的真人仙子。
陆神官轻轻地闻了闻,只觉着一股清香中透着淡淡的药气,令人不由沉醉:“杨侍医如此资质,若跟我同修,共赴极乐,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真正的‘姑射仙子’。”
话音刚落,背后有一样东西破空而来。
有个声音凛凛然响起:“想动她,问过我了吗?”
“啪”地一声清脆,伴随这句喝问,杨仪眼前所见情形突然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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