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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一日
开学这一天，西京还是非常热，日光明亮照耀世间，太阳神高蹈九天，撒下无穷光热。
徐行住的阁楼窗户朝东，窗帘一拉开就是金光万丈。
她沐浴着阳光，就着桌上一面镜子仔细化了妆，又挑挑拣拣，最后穿了那maxmara的紫色西装，当年因为这身衣服，有人称她为灭霸。
打个响指，一家公司就不见了一半人。
穿上去她就察觉到衣服大了，事实上衣柜里曾经适合上班的衣服现在都大了，起先瘦是因为心情差，后来是因为打拳，脂肪下去了，肌肉上来了。
天路给她配的车子在楼下接她，全新的阿尔法商务车，比她之前的奔驰更宽敞，内饰也是定制的紫色，这多半是许青苗的主意，她知道徐行喜欢紫色。
司机自我介绍姓陈，看起来精明利落，态度谦恭，说自己以前是帮张略总开车的，公司特别调他过来为徐总服务。
车的内饰颜色，司机的挑选，足见张略和许青苗对徐行的重视，她满意之余，也倍感压力。
她到公司的时候，许青苗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她比徐行更隆重，穿了一整套黑白丝质的香奈儿套装，发髻梳得紧紧的，徐行进去时她正在桌前走来走去，搓手，皱眉，叹气，满地乱转，焦虑情绪拉到了百分之百。
她看到徐行就奔过来，“小行姐！！你总算来了。”
有人更紧张，徐行反而就放松了，甚至看到许青苗如临大敌的模样还多少觉得好笑。
“你是来上班，又不是要你上山打老虎，这是什么表情。”
许青苗咬手指。
“你当然不紧张了小行姐，我没上过班啊，上班对我来说跟上山打老虎一样难。”
“胡说，上山打老虎有生命危险，上班不想上就不上了呗。”
许青苗睁大了眼睛，马上说：“我这个班也有生命危险啊，要是没上好，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这几个字里满溢着浓厚而真实的恐惧，这让徐行微微一愣，许青苗的过去像流星一样划过徐行的脑海，她意识到自己和许青苗各有自己的理由，但都一样没有退路。
这时许青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小行姐，我以前觉得做科研好难啊，现在想想，我还是适合在实验室里工作。”
徐行说：“为什么这么说。”
这句话她已经听过两次了。
许青苗说：“实验室里要应付的只是设备，材料和过程，有科学原理指导和公式，正确的一定正确，错误的一定是错的。再难也简单。一次做不对，多做几次，总会有对的时候。”
她说到这里举起双臂，做了一个向外展开的姿势。
“这里可没有原理和公式啊，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跟这里的人打交道。”
徐行觉得她说得在理。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尽管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大，最不稳定的变量。
“其实也是有原理和公式的。”
徐行走过去，手放在许青苗的肩膀上，她的手在女人里算很大的，初中时体育老师问她要不要去打篮球，说她手大，控球先天有优势。
徐行当时头摇得差点断掉。
手大有什么用呢，她体力不行啊，跑八百米途中恨不得自尽两次，完全是靠意志力才混到终点。
她有生以来体力最好的时候，其实是现在。
这得益于熊二宝。
毕竟身体不好的人站在他身边会本能感到羞愧。
徐行发现自己什么都能联想到熊二宝，她初恋跟季平安都从来没有这样过，季平安就像一个在特定场景下才会出来的NPC，徐行也总是在特定的场景下才需要他出现。
还有，她现在知道NPC是什么意思了，这也是熊二宝教她的。
她把注意力拉回来，“苗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好怕的。”
自己走到办公桌边，按着许青苗的肩膀，说：“来，深呼吸，然后我们过一下第一天你要做什么。”
许青苗往后一缩：“我要做什么吗？”
徐行说：“不然呢，你准备在这里傻坐坐一天？”
许青苗叹气：“本来是的。”
徐行拉了一张椅子过来坐在她旁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拿出红色铅笔在桌面上一字排开，小小的仪式感，能帮她尽快切换到工作状态。
她说：“来，我们过一下今天的工作计划，你记住，以后每天上班我们俩要做的第一件事，都是过一下当天的工作计划。”
许青苗认命了，“好吧。”
看着笔记本一分钟，摊手：“我要做什么？”
徐行说：“你对天路了解多少？”
许青苗精神一振，不愧是从小镇里一路过关斩将读到博士的聪明人，遇到具体的问题她就不困了，准确答案张口就有——
哪年创办的，业务规模有多大，员工多少，每年营业额多少，交多少税，有什么资质认证，组织架构如何，市场份额多少。
如数家珍，那是做了功课的。
徐行说：“不错，那我再问你一句，天路组织架构里有五个平行部门，商务，品牌战略，行政后勤，营销业务中心，以及孵化中心，你知道他们具体是干什么的吗？”
许青苗怯生生地看她一眼，小声说：“我大概知道。”
“大概是多大概？”
“就是，公司官网上关于部门的介绍，我，我都背下来了。”
徐行挠头，新来的公司大老板通过背官网介绍了解自己公司，这说出去是会动摇军心的。
她正在想应该怎么跟许青苗讲商业组织和学校的不同之处，忽然Linda进来了。
徐行的头衔是总裁助理，Linda的头衔是助理总裁，同样的四个字，次序不同，两人之间的区别就非常之大。
她向许青苗问好，看都没看徐行，语气轻快地汇报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
昨天下午四点到七点，天路在公司总部开了本周的高管联席会，讨论了一个新品牌的投资可行性，以及过了一下上周各个项目进度，汇总了她们有份投资的各连锁品牌第一季度财报。
第二件事是有几个项目到了关键节点，需要许青苗签字授权签合同或者付款，申请已经全部上了OA，许青苗批一下就可以。
第三件事是下周一要去参加一个产业论坛，天路有个副总裁会受邀去演讲，许青苗也在嘉宾名单里，请许青苗确认一下参不参加。
她说话语速很快，逻辑严密，表达清晰，一二三来龙去脉起承转合，重点突出又滴水不漏，不愧是顶级投行出身的职业精英，徐行自问当初在她这个年纪，有这个气势都没有这个能力。
不过，对于Linda汇报的内容，她却越听越不对劲。
趁着Linda指导许青苗在电脑上看OA的功夫，徐行问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昨天开高管联席会？”
Linda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说：“我没有必要跟你解释高管层的时间安排。”
这是装都不装了。
徐行说：“那我代表许总问你，为什么昨天开高管联席会。”
Linda板着脸望向许青苗，许青苗差不多愣了十秒，才意识到许总是说她自己。
她马上说：“你说吧，为什么？”
Linda嘴角往下微微一撇，厌烦神情转瞬即逝，而后说：“公司一向来是每周四开高管联席会的，议程会在每周二发到参会者的邮箱和手机上，这是惯例。”
徐行马上追问：“那发给许总的议程呢？”
Linda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了，像一只猫科动物准备发动袭击，她说：“许总今天第一天上班，议程是周一发的，这个数学题没有那么难算吧徐女士。”
她用了一个非常客气的称呼“徐女士”，强调的是此事与徐行无关。
但徐行早有准备，任何问题，都要做好下一个问题的准备，否则就不要问。
“许总的入职公告是两周前发的，公司内部的通告是在上周一的全体员工大会上发出的，行政部门的人上周五已经做好了全部入职手续包括开通系统权限和激活邮箱。”
她慢慢说完，反问了一句：“没错吧。”
Linda一愣。
她显然没想到同样是今天第一天来上班的徐行把公司前期的准备摸得这么熟。
事实板上钉钉，她不能不承认：“是没错。”
徐行提高了声调：“那为什么不跟许总确认开会的时间？”
Linda短促地说：“就是按照公司安排开的，没有其他原因。”
随即直视徐行，说：“这和你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徐行笑笑，什么都没说。
Linda转向许青苗，说：“许小姐，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出去了，你及时批一下OA上的申请。”
她脸上有微微的怒气，这句话更像是命令而不是请求，随后不等许青苗说什么，扭头就出去了，走路带风。
她刚离开，许青苗就赶紧拿起手机，一边点来点去，一边嘟囔：“这都是些啥啊。”
徐行马上起身过去，伸手挡了一下她的视线，等许青苗抬头，她就说：“你要干嘛。”
许青苗有点茫然，说：“批OA啊，Linda刚才不是说让我赶紧批吗。”
徐行没好气：“你知道是些什么吗？她让你批你就批。”
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给我看一下。”
天路用的是市面上中大型公司很常用的办公室系统，所有流程批复已经全部电子化了，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不需要纸面签字。
许青苗在天路的权限是最高的，能查看所有文件，包括公司内部的和对外的，超过一定金额的付款和合同都必须有她批复才能进入下一个流程。
和她一样高的只有张略，也就是说，除非张略有不同意见，否则她想批什么就批什么，以及想不批什么就可以不批什么。
徐行知道许青苗现在处于一个啥都会批的状态，因为她既不知道这些要批的东西是什么，也还没有搞明白权力的本质。
权力的本质是拒绝。
徐行粗略看了一眼许青苗OA里的事项，合同，付款，两个新的中高层岗位入职，一共九个。
都没什么问题，起码文件本身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徐行把手机还给许青苗：“全部拒了吧。”
许青苗下意识地哦了一声，然后才回过神来：“小行姐，你说要全部拒掉？”
她的疑惑很真实：“为什么啊，我看都挺急的，好几个上周就发出来了，一直卡在我这里好像。”
徐行说：“我看到了，你全部拒掉再说。”
许青苗看看她，看看手机。
又看看她，再看看手机。
最后她选择了信任徐行，手指点下去的时候还有点儿犹豫，但还是一会儿就全部拒完了。
徐行看了看时间，现在是上午十一点过七分，理论上来说，十分钟之内就会有人过来，问为什么自己的申请会被拒。
她拿起包：“走，我们下楼喝杯咖啡吧。”
许青苗一本正经：“才上班一会儿呢，晚点去吧。”
徐行觉得好笑：“许总，你又不用打卡，又没人管你，上班一会儿还是上了很久，有什么关系。”
她轻轻拉了一下许青苗：“走吧。”
走到门口她扭头对许青苗说：“对了，让人叫你许总，Linda下次进来再叫你许小姐，就纠正她。”
许青苗说：“这两个称呼有什么区别吗？”
她是真心不明白。
徐行对她笑笑：“区别大了。”
她们走到许青苗办公室的门口，新上任的总裁行政助理坐在那里，对她们笑：“许总，徐总。”
徐行点点头，甜心小姐，姓霍，真名就叫甜心，样子就是那种从小到大都被家里人宠爱得不得了的小孩，圆脸齐刘海，苹果肌鼓鼓的，青春无敌，一笑两颊都有酒窝，徐行一看到她脑子里就会冒出一句歌词：小酒窝长睫毛……
这孩子胸无大志，但人如其名是个甜心，在天路工作三年多了，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她之前是行政部的小员工，上到总裁，下到做清洁的阿姨，她都会打交道，所以谁都认识，别人知道的八卦她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八卦她也知道。
徐行上班前面试了她一次，掌握了很多靠正常渠道可能一年半载都没法掌握的小道消息，有些很有趣，有些很有用，面试完后，霍甜心小姐的位置就搬到了许总办公室，成了名义上许青苗的行政助理。
徐行说：“甜心啊，一会儿要是有人找许总，就说许总有事出去了，然后发信息告诉我，你能认出来的都是谁吗？”
甜心很自豪地仰起头：“我谁都认识，不要说咱们公司，这整栋楼里工作超过一年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
徐行笑：“这么厉害。”
甜心吐吐舌头：“我妈说我是社交恐怖分子。”
徐行点点头：“那太好了，来一个发一个信息给我，我们大概两小时之后回来。”
她们俩往门外走，许青苗很自然地就挽住了徐行的手臂，她穿平底鞋，徐行穿的高跟鞋，两人本来身高差不多，现在她却能很舒服地把下巴垫在徐行的肩上，乍一看就像两姐妹准备去逛街。
走廊上人来人往，徐行稍微动了一下肩膀，想要推开许青苗，这时有个见过许青苗的员工经过，站定毕恭毕敬叫了一声许总，迟疑了一下，又叫了一声徐总。
徐行于是任由许青苗靠着，一直走到电梯口。
四下无人，她这才开始向许青苗解释：“你来这里当老板，是因为你有个好爸爸，叫你许小姐，就是因为这个，但不管你怎么来的，你既然来了，就是这个公司的话事人，那就是许总，要让人知道你现在已经是这个身份了，知道吗。”
许青苗叹口气。
“叹气干嘛呢。”徐行就问。
她幽幽地说：“好麻烦，好复杂。”
双手抱胸，一点儿惆怅，一点儿气恼。
徐行轻轻拍她的背，“我知道了，你觉得搞科研比较好，但搞科研也要对付张正唐王敏丹这样的人不是吗。”
许青苗天真地举起手指：“也只有两个啊，现在好像到处都是。”
徐行安慰她：“不会的，你照我说的做，过一阵子绝大部分都会老实的。”
许青苗点头：“小行姐我信你的。”
脚尖不安地并拢又分开，她双手背在身后，信归信，看样子还是多少有点心里没底，过了一会儿就小声问，“万一还是有人不老实呢。”
徐行看着电梯灯在这一层亮起来，淡淡地说：“那就干掉他们呗。”
她对许青苗笑一笑：“没有人是不可以代替的。”
徐行所料没错，她们到楼下咖啡角坐定没五分钟，甜心那里就接二连三发来信息：
“品牌部的梁经理来了，说他有个合同必须在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发出去。”
“行政部的谢必成问请款给员工买节日礼品的事。”
“Linda总来问许总去了哪里，徐总有没有和她在一起，没说具体什么事。”
徐行嘴角掠过一丝微笑，对许青苗说：“等一下你回到办公室，让甜心一个一个约这些提申请的人，今天必须批的约今天，后天之前要批的约后天，让他们按照你的时间表过来，一个一个跟你解释这个申请是怎么回事，你觉得她们说得有道理，就现场给他们批了，如果你听不明白，或者觉得有问题，就让他们回去等消息。”
许青苗眼睛都睁大了：“我觉得我听不出来。”
徐行很耐心地说：“听不出来就随便拒好了。”
许青苗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个选项：“随便拒啊？”
她总算明白了：“小行姐，你是要我给她们一个下马威对吧。”
徐行说：“对。”
许青苗犹豫了一下，说：“有这个必要吗？”
徐行说：“有。”
这时Linda的电话打过来了：“许小姐，麻烦您现在就批一下昨天高管联席会的会议结论，有一些需要落地的事要做起来了。”
徐行比了一个挂电话的手势，许青苗急忙说：“等一下，我有事。”
挂了电话之后说：“她这个也不批吗？”
徐行摇摇头。
“不但不批，而且你等一下要发邮件，要求所有人今天晚上八点重新开联席会，把昨天讨论的事，当着你的面再讨论一次。”
许青苗不知所措地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眼神飘忽之余慢吞吞地说：“小行姐，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显得，哎哟，显得我一来就弄权。”
徐行笑出了声：“什么叫显得。”
她手里的红色铅笔轻轻敲在了许青苗手指上：“就是要弄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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