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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时后
徐行和季平安在咖啡厅坐到了六点钟，该聊的都聊完了，许青苗打来电话说季繁不想看烟火表演了，现在就回家。
她有点苦恼，小心翼翼地说，小姑娘一开始还挺开心，突然就情绪不好了，怎么哄都没用，不知道什么原因。
徐行赶紧让她把孩子往公寓送，商量好了放下电话，季平安就问她：“你怎么会让小许一个人带繁繁去游乐场啊？她自己都是个小姑娘，应付不来吧。”
“现在才担心？当时怎么不问。”在不友善的时候，徐行可以从鸡蛋里挑出霸龙的头骨来。
“你在啊，繁繁的事，你觉得没问题，那肯定是没问题的。”
徐行能接受这个答案，同时有点意外：“话说，你不知道小许的情况？”
季平安懵然：“什么情况？她从德国回来了，那应该快毕业了吧。”
徐行一想他确实也无从知道，许青苗不太可能和他直接保持什么联系。
她把许青苗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季平安的表情就好像刚用三倍速刷完了一部网络短剧，剧名叫孤女的富豪奇遇记。
他的反应跟徐行最初也很像：“不能吧？这么多戏剧化元素，听起来太像网络诈骗了。”
徐行说：“我也是这么说，她说是真的，有亲子鉴定结果，她养父母也证实了那个有钱的黄先生是她亲爹，她养母确实也是她生母那边的远房亲戚。”
季医生不以为然：“现在的骗子都做全套的，她的养父母没读过书，先骗他们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
徐行说：“说是这么说，但骗人总是要为了有利可图，你说青苗有什么值得骗子这么大费周章的？图财图色，还是图资源，都说不着啊。”
季平安耸耸肩，他是牙医，天性就是不太接受太有风险的事——在牙医的世界里，多吃一颗糖就多一分龋齿的风险，板上钉钉。
徐行说：“不管怎么样吧，苗苗让我下周一去找她，我到时候看看情况。”
季平安表示同意：“她可能自己还拿不准吧，这方面你是最可靠的，你去看看如果说没问题，那应该就没问题。”
徐行淡淡地说：“我们俩结婚这么多年我都没看明白你，还有资格去看别的什么人？你对我这么高度评价，自己不觉得讽刺吗。”
季平安不响。
四十分钟后，许青苗把季繁送回了徐行的公寓，徐行和季平安在大门口等着。
车子慢慢驶近，停下，许青苗先下车，季繁随后跳下来，看到季平安许青苗满脸愕然，小孩子则高兴得平地起飞，几步冲过来一头栽进了季平安怀里，抱着他大喊：“爸爸，爸爸你回来了，爸爸爸爸。”季平安一迭声地答应，笑着把季繁抱起来，“我带了好多礼物给你，不过放在桂景园家里了，晚点回去给你好不好。爷爷奶奶也在家。”
季繁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突然一抬脸：“妈咪呢，妈咪回家吗。”
徐行装作和许青苗说话，没搭这个茬，但她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肯定不自然，连许青苗都看出来了，眼看着季平安抱着季繁在说话，她轻轻问徐行：“小行姐，你和姐夫怎么了？”
徐行拍拍她：“一言难尽，有机会慢慢和你说吧，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晚饭？”
许青苗笑着摇头：“不了，你们一家三口吃饭，我打什么岔，而且我晚上还有事儿。”
她跟季繁父女打了个招呼，离开之前又跟徐行说：“小行姐，明天的安排你记得哦，你告诉我几点，我让车子来接你。”
徐行说：“不用，这么麻烦干嘛，你要我几点到？”
许青苗迟疑了一下，说：“早上可以吗？十点？”
徐行说行。
许青苗轻轻抱了抱徐行，走了。
徐行琢磨着明天去的到底是什么地方，转回头看到季平安和季繁满脸殷切地看着她，季繁举起手，从前他们在家商量什么事就是这样的，谁先举手，谁就先有机会发言。
徐行几乎是下意识地说，“好，繁繁发言，有什么想法。”
季繁表示：“我要吃爸爸做的红烧排骨和黄焖鸡。”
徐行一愣，望向季平安，季平安两手轻轻一摊，摆了一个无辜表情，意思是没有教唆没有引导没有暗示，不关自己的事。
她进退两难，可季繁根本不管她在想什么，一只手牵着爸爸，另一只手伸过来要牵妈妈，笑得甜甜的。
这个场景，从前司空见惯，一夜之间就没有了。
徐行脑海里浮现出季平安给她看的那篇作文。
此情此景，她怎么可能说得出不字，又怎么可能收回手。
她牵上了女儿，另一只手拎着许青苗给季繁买的茫茫多游乐园纪念品，三个人往公寓电梯走，大人都不说话，季繁却轻轻唱起了歌。
“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都不骑”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
“我手里拿着小皮鞭，
我心里正得意，
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我摔了一身泥。”
这首歌徐行很熟悉，季繁一岁多的时候，总是唱着这首歌跟爸爸玩骑大马。
季医生是个斯文人，并不强壮，但他心态好，俯首甘为孺子牛，只要季繁想玩，从不拒绝，从不敷衍。
下了班外套都没脱就趴下了，一圈一圈地在客厅里卧室里奔驰，膝盖上磨破皮是家常便饭，后来徐行就给他买了两个学滑雪的人戴的软护膝，大大改善了劳保条件。
穿着公主裙的小姑娘，兴高采烈坐在爸爸的脊背上，挥起手引吭高歌我有一只小毛驴，季平安就一边爬一边抗议：“我是汗血宝马！不是小毛驴。”
人生若是如初见。
徐行一直抬着头看电梯上方闪动楼层的面板，好像那里滚动的是百万彩票中奖的号码，眼睛里像进了无穷无尽的沙子。
这时她的电话在口袋里响起来了，长一声短一声，季平安看她一眼，想要去抱起季繁让她接电话，徐行微微摇了摇头，握紧了小孩子软嫩微凉的小手。
回到公寓季繁去了卧室拆纪念品给季平安看，徐行这才有机会看手机，电话是熊二宝打来的，她在客厅里转圈，硬是找不到一个地方能躲起来好好说话，只好回了个信息：“你找我？”
熊二宝回：“Ada姐，我回西京了哦，刚落地，总算把小梁给甩了。”
又发来一个馋嘴的笑脸：“小朋友回去了吧？我现在过来可以吗？”
徐行赶紧回：“我没在。”回完就一拍自己脑门，说女儿没回去不就行了吗，怎么突然发起慌来还说谎呢。
“那我在家等你呗。”熊二宝是录了指纹的人哪，就是有底气。
看吧，不要说谎吧，一个谎要十个圆吧，果然报应马上来了。
徐行想见熊二宝，前几天想到季繁要从自己身边离开，她每天晚上辗转反侧，和黑暗中的天花板对视如火如荼，一切思绪之中唯一的，勉强算得上安慰的，就是季繁没在身边的时候她能见到熊二宝。
现在她满心都是无名懊恼，捏着手机一边想事儿一边焦虑，熊二宝这个人不打诳语，说现在过来那就必然已经在路上，说不定随时推门而入，屋子里顿时四个人。
这场面大眼瞪小眼没人犯法，可也没人高兴，尤其是季繁。
徐行可是信誓旦旦跟季繁说过的——妈妈没有男朋友。
大人就算了，怎么可以失信于小孩。
她心一横，噼里啪啦打字：“今天别来，小朋友没走呢。”
熊二宝发了一个惊讶的表情包，一头大狗熊在原地蹦蹦跳跳，跳起来脑门上飞出一串儿问号，特别憨。
“小姑娘没啥事吧。”第一句问这个，徐行觉得他挺有良心。
“她爸爸没接她走。”徐行字斟句酌，没胡说，当然也没说实话——爸爸还留下了，正在热火朝天做饭。
熊二宝不知道啊，于是第二句就很直白了，“她爸爸死了吗？”
徐行差点没喷出来。
“倒是没死，但总之繁繁还在家，你改天来吧。”
熊二宝发了两段语音过来，徐行转成文字看：“我有事儿要跟你商量哎，你要是有空就找找我吧，当面说比较好。”
第二段是：“而且我很想见你。”
徐行心一软：“我有空了马上找你。”
熊二宝比了一个心给她。
徐行心里痒痒的，还要陪着肉麻一句，季繁蹦蹦跳跳出来了，抱着一个比她半个人还大的公仔高呼：“妈咪，这是我的好朋友啾啾。”
徐行急忙收起手机，仔细一看那是一只长得很抽象的老虎，“为什么要叫啾啾。”“因为它会啾啾叫。”
徐行不信：“你让它啾啾叫给我听一下呢。”
季繁举起老虎腿，自己发出了啾啾啾啾的声音，徐行赞叹点头：“果然会啾啾叫。”
季繁笑着一头扎进她怀里，一个月前从西京机场出来时阴郁神气一扫而空，父母都在身边，她突然之间就做回了桂景园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
“妈咪，爸爸去做黄焖鸡了，他说要我给他打下手，因为他不知道要用的东西在哪里。”头发卷卷的小妞妞双手一摊，天真地说：“但我也不知道呀，我不会做饭。”
她摊手的动作和季平安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胳膊抬得高高的，连带肩膀微微一耸，完全一样。
当**根本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答应：“那我去吧，我给爸爸打下手，给宝宝做黄焖鸡和大排骨。”
她安排季繁坐下看动画片，自己走到厨房，季平安正站在空空如也的橱柜面前，双手叉腰，一脸沉思。
“需要什么吗？”徐行靠在厨房门边，问。
季平安回过头来叹口气：“什么都要。”
徐行挽袖子：“不至于，我觉得设备还是挺齐全的哪。”
说是这么说，其实她对这间厨房的环境也不熟，好多抽屉柜子她住了这么久第一次开，季平安和她宛如两只没头苍蝇团团乱转，找厨具，找餐具，找油盐酱醋，找厨房用纸，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的啥都缺。
季平安从某个地柜的深处扒拉出来半套没拆封的餐具，包装上布满厚厚的灰尘，其他没啥收获，他都纳闷了：“你住多久了，没在这儿做过饭吗？”
徐行很诚实：“有事没事会煮个面。”
季平安直言不讳：“但你煮的面没法吃啊。”
徐行的煮面史是一部笑话大全——一碗面而已，要么太硬，能崩掉牙，要么太软，成了糊糊状，要么水放少了面条团成一坨烧焦在锅底，要么水太多，等烧开的时间太久，她自顾自做别的去了，最后烧到满厨房浓烟滚滚，面没吃上，还赔了一口上好的锅。
那时候她和季平安刚结束异地分居住到一起，也试过几次想要当可人儿——出得厅堂，入得厨房，上得牙床。
事实很快证明了她和厨房八字不合，这块领地还是拱手交出去比较好，大家的身心都比较安全。
十几年过去了，如今的徐行仍然只能挠头，毫无长进，这真不是季平安要求高，毕竟她给熊二宝也煮过几次面，他的评价是——
“有什么我做得不对的，Ada姐你直说，我一定改，或者晚上等我睡着剁我也行，这玩意我能不吃吗？”
“我第一次吃到苦味的面，不容易啊，Ada姐你这个手法是哪里学来的？记录一下不要失传了。”
他开完嘲讽就不吃了，不像季平安会硬着头皮吃下去表示捧场，然后第二天光速请阿姨，打死不让徐行再进厨房了。
徐行想到这里，忍不住微微一笑，季平安有点迷惑：“笑啥？得去置办东西啊徐总，你去还是我去？”
徐行说：“线上买不行吗？半小时就送到。”
“你楼下对面有个超市吗，东西应该齐全，走一趟十分钟就买好了。”他拍拍手：“老规矩，你去买东西，我来张罗这里。”
一边说，季平安还一边在厨房门后找到一条灰扑扑的围裙，很嫌弃地掸了掸，系上了，“繁繁中午吃的是游乐场里面的快餐，这会儿多半饿了，饿了吃不上正经饭，她就会扫荡零食，那万万使不得。”
眼看他要叨逼叨议论起来了，徐行赶紧答应：“我去我去，我去买，你发个清单给我。”
季平安掏出手机，噼里啪啦用语音念了一堆，几乎就是小半个厨房的配置了，清洁用品都有四种，牌子规格香型说得清清楚楚。
徐行往外走到厨房门口，忽然回身问了一句：“你在平洲管家做饭吗？江去闲不做？”
季平安背对她什么都没说，低着头拿一块海绵仔细清理洗菜盆的缝隙。
徐行笑了一声，“我还以为江去闲对你那么死心塌地，在一起之后会好好照顾你呢。”
季平安的动作停顿了下来，还是不吱声。
显然他下定了决心，任何跟江去闲有关的话题都不给反应，毕竟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再解释或辩白。
只要没反应，就不会有下一步的讨论或冲突，任何事都能不白不黑地在静默里糊弄过去。
徐行其实最恨这一点，她不知道季平安对此是否心知肚明。
两人默默站在这块狭小的空间里，远处若有若无有车声，有人喊叫，有风吹得窗帘刺啦刺啦摆动。
季繁看动画片看到了高兴的地方，咯咯咯咯笑。
季平安轻声说：“我已经很久没听到她这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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