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宣政殿对(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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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洛阳。

宣政殿。

殿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连那香炉中升起的青烟，都走得迟滞而凝重。

年仅十五岁的天子刘肇，端坐于龙椅之上，面无表情，一双平静的眼眸，正静静地看着阶下那几乎要沸反盈天的朝堂。

“陛下！此乃妖书！一本乱我大汉人心、动我汉家国本的旷世妖书啊！”

太学博士祭酒孔安双手颤抖地高举着一册《西行游记》，老泪纵横，声嘶力竭。

他那身宽大的博士朝服，因为激动而剧烈地抖动着。

“书中所谓那大秦，其君非君，名为‘元首’，实为大权臣耳！国之大事，竟需与数百元老共议，成何体统！此乃教唆天下臣民不忠不义，目无君上！”

“其言律法之前，人人为等！此乃公然否定圣人所定之‘亲亲尊尊’，是欲毁我纲常伦理！”

“其言奴隶亦可为哲人！此更是在动摇我华夏千年之尊卑之序！是欲使天下重回那**不分的蛮荒之境！”

“陛下！”

老博士泣不成声，对着龙椅叩首，“此等歪理邪说若任其流传，不出十年，我大汉必将人心思变，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啊！”

他话音未落，一个身着大将军朝服、身形魁梧如山、面容英武的男人，便从百官之首，越列而出。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股久经沙场、灭国破虏的铁血煞气便扑面而来，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正是大将军，窦宪。

“陛下，”窦宪的声音冰冷，如同出鞘的刀锋，“孔博士所言，不过是此书之末节。其背后著书、印书之人，其心可诛！”

他那如同刀锋一般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终，钉在了队列末尾，那个从始至终都沉默不语的身影之上。

“兰台令史许慎，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不思为君分忧，竟著此大逆不道之妖书，蛊惑人心，其罪当诛！”

“而那称病不仕的冠军侯云易，更是罪大恶极！”

窦宪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杀伐之气，“此人归国之后，不思报效君上，反退居乡野，私开学宫，招揽天下乱党！如今，又助许慎，大肆刊印此等妖书！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其分明是在用那蛮夷之思想，来动摇我汉家之国本！”

“其分明是在与我大汉名教为敌！与我全天下士子为敌！”

他对着龙椅之上的天子，猛地一拜到底，声如洪钟。

“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

“——取缔云梦学宫！”

“——焚毁《西行游记》！”

“——并将那妖言惑众的许慎，与那包藏祸心的云易，一并下狱问罪！”

“以正朝纲！以安天下！”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整个朝堂之上，窦氏党羽纷纷出列，那一声声充满了“正义凛然”的讨伐之声，如同最汹涌的潮水一般，向着那高高在上的年轻帝王，与那孤零零地站立在大殿中央的许慎，压迫而去！

大鸿胪甘英站在队列之中，那双握过无数次兵刃的手，早已攥得发白。

他几次想要出列，为自己的同伴辩解几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在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个一向温和儒雅的年轻学者，将要在这如同排山倒海一般的巨大压力面前，被彻底压垮之时……

许慎，却缓缓地抬起了他的头。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与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一种如同磐石一般坚定不移的决绝。

他缓缓地走出了百官的队列，走到了那大殿的中央。

他先是对着龙椅之上的少年天子深深地一躬身，然后才转过身，看向那位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窦宪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最清越的钟声，清晰地回荡在这死寂的宣政殿的每一个角落。

“大将军方才对下官、与拙作，以及冠军侯所罗列的诸般非难，下官都听到了。”

“然，下官却有几处不明，想向大将军请教。”

“哦？”窦宪看着他那不卑不亢的眼神，冷笑一声，“讲。”

“敢问大将军，”许慎说道，“《尚书》有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敢问此言，是圣人之言，还是妖言？”

窦宪一愣，没想到他一开口，便问出如此让人无法反驳的问题。

他只能冷冷地回答：“……自然是圣人之言。”

“好。”许慎点了点头，“然则，何为‘固本’？何为‘宁邦’？下官愚钝，以为‘固本’者，当使民知礼、民有力、民心安。‘宁邦’者，当使国富、兵强、社稷稳。不知大将军以为然否？”

窦宪的脸色已经开始变得有些难看，他身后的那些儒生们也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话，同样是无懈可击的圣人之言，是无法否认的为政之大道。

接下来许慎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变得无比的犀利，如同尖刀，狠狠地刺向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敢问诸位大人！”

“我大汉之民，如今安否？我大汉之邦，如今宁否？”

“《西行游记》一书，所载大秦之兴盛，或有夸大之处。然其引水之术，或可使我大汉之农田免于干旱；其修路之法，或可使我大汉之军粮转运更为迅捷；其律法之严，或可使我大汉之豪强稍知收敛！此种种，于‘固本宁邦’之道，是有益，还是有损？！”

“诸位大人，身为食禄之臣，不思如何以之为鉴，师夷长技，以强我大汉。反而因其言语不合于心，便欲禁之、毁之、罪之！敢问，此举，究竟是忠于社稷，还是忠于一己之私见？！”

……

他这一连串以理诘问，竟将那些刚刚还在义正辞严地指控他的大臣，给问得是哑口无言！张口结舌！

他们发现，他们竟无法反驳！

因为他们若说此书无益，则显得自己毫无见识，心胸狭隘，与国之蛀虫无异！

可若他们承认此书有益，那便等于是在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方才的弹劾乃是党同伐异！

许慎看着他们的表情，心中是一阵莫名的快意，与一丝深深的悲哀。

接着他对着龙椅之上那位同样是听得眼中异彩连连的少年天子，再次一躬身，做出了他最后的陈词：

“陛下，臣之所以要著这《西行游记》，并非是要去宣扬那蛮夷的歪理邪说，而是想要为我大汉、为我华夏，去引以为镜！”

“去照一照我们自己，看一看我们身上那些早已习以为常、却又已成积弊沉疴之处！”

“臣以为，真正强盛有容之国，不应该固步自封、夜郎自大，而应该拥有海纳百川的胸襟，与雷霆之行，以救膏肓之疾的勇气！”

“冠军侯所创办的云梦学宫，其精神也正在于此！”

“——明辨是非。”

“——格物致知。”

“——兼容并蓄。”

“若陛下与诸位大人，因此而要降罪于臣，则臣甘愿领受。”

“然，臣以为，若我大汉因此书而能开一代新风，则臣虽死，亦无憾矣！”

说完，他便挺直了自己那并不算高大的身躯，静静地站立在大殿的中央，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最终的审判。

他的身上，竟散发出了一种如同高山仰止一般，令人不敢直视的宗师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