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纸与墨香(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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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元六年），春

云梦学宫，格物院，造纸工坊。

即便是隔着百步之遥，也能闻到那工坊之中所散发出的、一股混杂了树皮、麻料、石灰与草木灰的刺鼻气味。

巨大的水车在工坊旁不知疲倦地转动着，带动着一排排沉重的石碓，发出“轰隆、轰隆”的、的闷响。

工坊之内，热气蒸腾，如同置身于蒸笼之中。

格物院祭酒蔡伦，正双眼通红地盯着一口巨大的、如同小山般的蒸煮锅。

他须发杂乱，衣衫上沾满了黑褐色的污渍。

锅中，翻滚着黑褐色的、令人作呕的浓稠汁液。

云易走进工坊时，蔡伦正用一根长长的铁杆，费力地从那滚烫的锅中捞出一团早已沤烂的树皮，重重地摔在旁边的石案上，仔细地检视，口中喃喃自语：“不对……还是不对……其质依旧坚韧，其絮未能尽数化解……为何？究竟是为何？！”

云易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待他检视完毕，才缓缓开口，“敬仲先生，可是又遇上了难处？”

蔡伦抬起头，看到是云易，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与羞愧，拱手道：“山长……伦无能。虽有石灰与草木灰，可以软化麻料，然对于那更为廉价的树皮、竹料，其质地坚韧，却始终难以尽数化解。若要强行为之，则需蒸煮数日，耗费巨大，得不偿失。”

云易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一口装满了草木灰溶液的大缸前，伸手沾了一点，放在指尖捻了捻，感受着那股滑腻之感。

“敬仲先生，”他看似随意地问道，“此物，可溶油脂，可知其理？”

蔡伦一愣，下意识地回答：“油脂性温，此物性烈，水火相济，自可相溶。”

“善。”云易又指向一旁用于漂白的石灰水，“那此物，又为何能去麻布之黄，使其洁白？”

“石灰其性更烈，能侵蚀麻中之杂色。”

“亦善。”云易看着他，微笑道，“先生请看，无论是草木之灰，还是山中之石，其皆有烈性，皆可侵蚀、溶解他物。然其烈性，亦有高下之分。先生所遇之困，不过是草木灰之力，尚不足以彻底溶解那树皮竹料之坚韧罢了。”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敬仲先生，你我皆知，此二物皆有烈性。然，若将二者相合，再以火煅之，其性又当如何？是会相互抵消，归于平和？还是……烈上加烈，互增其威？”

“烈上加烈？！”蔡伦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仿佛没有听懂云易的话，又仿佛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他的心上

他一生都在与各种材料打交道，想的都是如何利用每一种材料的“本性”。

他从未想过，竟可以通过不同的配比与煅烧，去创造出一种全新的、自然界本不存在的、更强大的“物性”！

“家主的意思是……以石灰之烈，助草木灰之威？”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干涩。

“万物皆有其理。”云易看着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无论是麻，是丝，还是这树皮与竹料，其最根本的构成，或许都是一种极其微小的、肉眼所不可见的‘丝絮’。我等所要做的，只是找到一种方法，去将这些包裹在不同物质之中的‘丝絮’给提炼出来，再重新组合而已。若一种‘烈物’之力不足，何不尝试，去亲手创造出一种更猛烈的‘烈物’？”

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露出巨大的狂喜与懊恼之色：“我……我怎么就没想到！我怎么就没想到！格物！格物！这才是真正的格物啊！多谢家主指点！伦，明白了！”

他再也顾不上礼节，转身便冲向了工坊的另一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口中大喊着：“来人！备新锅！取最好的石灰和草木灰来！架火！加水！快！快！”

在接下来的数月之内，蔡伦将自己全部的心血都投入到了这项全新的、伟大的营造之中。

他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热情，不断地尝试着不同的配比与火候，整个造纸工坊，俨然成了一个巨大的化学实验室。

终于，这一日，一种全新的、具有超强腐蚀性的碱液，在他的手中诞生了。

当他亲眼看着一整块坚韧的树皮，在那新诞生的碱液之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溶解、分解，最终化作一团柔软的、雪白的纤维絮时，这位营造大师，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仰天长啸！

于是，这一日，造纸工坊之内，那巨大的、用来晾晒纸张的木架之上，一张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洁白纸张，诞生了。

那是一种用最廉价的树皮、麻头与破布作为原料，经过切碎、蒸煮、捣浆、抄捞与晾晒等一整套全新的、复杂的工艺流程所制造出来的神奇的纸。

它虽然不如那昂贵的丝帛那般光滑柔顺，却比那之前所有的麻纸都要更加的洁白、更加的坚韧，其书写起来墨迹均匀而不浸染。

而最关键的是！其营造之价，竟不到那最原始的麻纸的十分之一！

当蔡伦用一双充满了激动的颤抖的手，将这张凝聚了他半生心血的完美的纸，呈递到云易的面前之时，这位一向坚毅而又沉默的营造大师，再也忍不住那巨大的喜悦与委屈的泪水，竟当着所有工匠的面，失声痛哭！

云易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郑重地宣布：

“从今日起，此纸，便以敬仲先生之姓为名。”

“——蔡侯纸！”

虽然此时的蔡伦，早已不是那历史上被封侯的中常侍，但云易知道，他与他所发明的这张伟大的纸，值得这份无上的荣耀。

在拥有了源源不断的、廉价的纸张之后，云易便立刻启动了他整个经略之中，那最关键的第二步。

云梦印书局。

工坊之内，数千名经过严格培训的工人，正在日以继夜地进行着一道道充满了效率之美的、流水线的作业。

有的在用精巧的模具，去大规模地烧制那一个个标准化的陶制活字；

有的则在那巨大的排版台之上，飞快地将一个个冰冷的活字，拼成一篇篇充满了智慧的文章；

而更多的人，则在那一排排同样是由云易亲自设计的高效螺旋式印刷机之前，将那一张张洁白的“蔡侯纸”，与那一块块沾满了墨香的排版，变成一卷卷散发着知识光芒的崭新书籍。

在这里，书籍的营造，第一次摆脱了那需要依靠人力去一个字一个字地进行抄写的、低效的原始模式，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可以被大规模地、百工复制的崭新时代！

其营造之效，是那最传统的人工抄写的数百倍！甚至上千倍！

而其营造之价，更是低到了一个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的寒门士子，都可以轻易负担得起的地步！

“……这才是‘国之利器’。”云易的书房内，他看着手中刚刚印出的第一本书，心中默默地说道，“一种足以颠覆一个时代的、最锋利的武器。”

“知识的传播成本，降低了千百倍。这意味着，那被世家豪族与儒生们所垄断了数千年的、最根本的统治根基——对知识的解释权与所有权——将要在廉价的纸张与高效的印刷机面前，被彻底地碾得粉碎！”

他看着那工坊之内，那一卷卷如同小山一般堆积起来的、崭新的书籍，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知道，他已经为他那即将要到来的移风易俗之大业，准备好了那最锋利、也最致命的武器。

他亲自下达了印书局的第一批营造之命。

那是三本经过他亲自删改与注释的、全新的学宫课本：

一本，是来自于格物院的，《几何初步》。

一本，是来自于律法院的，《罗马法与大汉律之比较》。

而最后一本，则是来自于民本院的，《东西方为政之辨》。

他要让这些充满了“理”与“法”光芒的全新知识，如同那最廉价的食物与水一样，流向云梦学宫的每一个角落，再从学宫流向天下每一个渴望真理的年轻人心中。

他要用这纸与墨香，去彻底地点燃那早已沉寂了数百年的思想的火焰，让它的光芒，照亮整个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