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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长辈们的八卦大概确实能令心情愉悦,朱镜殿里的空旷似乎都被填补了一些。
“不说就不说。”裴液也不怎么稀罕听,他抬头看了看升起的月亮,伸颈朝东边喊道:“李先芳!”
李西洲缩头抬手遮住了耳朵。
“啊??”
“什么时候吃饭啊??”
“马上了!!”
裴液收回脖子,好似惬意地眯上了眼。
“破锣嗓子。”
“你声音好听你喊。”
“本宫不喊。”
确实马上,李先芳很快来喊二人去吃晚饭了,短短十几天里这位大舞女已经习得不少菜式,加上屈忻,小院桌边围坐四人。
倒没有人说话,李先芳是恭谨而安静的,屈忻只盯着自己的碗和桌上的菜,嘴巴不停,裴液和李西洲刚刚已把话聊完了,或者觉得刚才的话题不适合放到另外两人面前讲,反正也不怎么开口。
桌上唯一的话题是裴液和李先芳对菜式火候的讨论,月在中天,等到饭也用罢,屈李两人离席,裴液就帮着收拾碗筷。
“我来洗吧。”裴液从李先芳手里接过来,“这天气水跟冰一样。”
“我煮饭时会多烧半桶热水出来。”李先芳笑道,“而且只这么几人,也不很繁重。”
“聪明。”裴液给她竖个拇指,他倒不用掺热水,几下就把碗碟洗刷干净,转去清洗锅具。
李先芳跟在后边做着小活:“裴少侠这两天有时候吃得多有时候吃得少。”
“嗯?”
李先芳收敛着盘子,笑:“一开始我做四个人的饭量,发现裴少侠不大够吃的样子;于是第二天尝试做多了些,吃饭时再观察,裴少侠还是轻松就吃得干干净净;第三天我做了五个人还多的饭量,才瞧见裴少侠吃得慢些了。于是后面我就按那个饭量来做……但这两天却又开始有不少剩下了。”
裴液微笑:“你所谓‘五个人的饭量’,是按自己算还是按李西洲算——那是半个人的饭量。”
“我吃的还是不少的,因为每日要练舞……哦!我知道了,裴少侠是往常吃得多,这两天却吃得少了。”
“……”
李先芳什么都没想,只是和心中的恩人兼男主人分享着这个发现,也没在意有没有回应。敛好碗碟后她来到灶台前,少年的剑斜放在上面,她低着头伸手去挪,心里还想裴少侠怎么这时候还随身带着剑,也不嫌碍事。
一只青筋暴起的手猛地按在了剑上。
以至响起“啪!”的一声撞击,灶台被激荡起一圈飞尘。
刚刚触到剑鞘的李先芳陡地一颤,那日在教坊内直面那袭黑衣戏面的窒息感凶猛地攫获了她,她几乎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但最终只是一触即收,厨房里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变得极为安静。
她抬起头,少年的脸庞也有些怔怔,李先芳这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尽管如此令人难以相信……她把面前的少年吓到了。
她真真切切地吓了他一跳,那应激一样的过度反制,这时才缓缓消隐下去的青筋,脸上微小的余悸……全都说明着这一点。
李先芳许久没有说话。
“这些天里别,别动我的剑。”裴液抿唇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去洗刷那个铁锅了。
今夜,李西洲裹着氅子回到寝殿里。
裴液依然抱剑坐在殿前。
……
……
正月廿一,天候没什么变化,要真正暖起来还得有些时候,裴液踩着冻得梆硬的地面再次登上大明宫的西山,推开了明月旧殿的门。
他服了两个时辰的鲛珠粉,这些东西是有数的,他预计每日取用这些,能在二月下旬前用完。
越沐舟依然坐在阶前。
裴液知道他又已把什么都忘了。
或者说他本来也无所谓记忆,那只是蜃境烙印下的旧影,就如水面上映出的影子,当裴液这个扰动离开之后,它就又在波荡中复归原本的形状。
“你是何人?”
“雁检裴液。”
“……”
裴液尽量遵循着旧迹,一来那是一条可行的途径,能令越沐舟把【无拘】教给他;二来出于一些难以言说的情绪,他希望这一切是连续的。
事实上这位越沐舟对他似乎十分“宽容”,有时候他难免控制不住对话,偏离了方向,但最终越沐舟还是同意了教授他从阶前到寝殿内的这一剑。
通往这一剑的路径并不如想象中狭窄。
只是男子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冷淡。
从明月殿前,到寝殿塌前,是七丈的距离,裴液主要有五个动作:拔剑、离阶、撞门、过屏风、出剑;其中要经历四次姿态的转变:起身、纵身、飘曳、滞空。
裴液这时意识到越沐舟第一次贯穿自己咽喉的那一剑与自己后来的复刻确实天差地别,他完全无法凭借对【无拘】的直觉来完成这样复杂的一套动作,非得真正对“无拘”挥洒自如,才能刺出那样一剑。
“不要总是尝试去复刻那些动作,那依然是一种感觉。”越沐舟坐在阶前,剑横在膝上,两只胳膊搭在剑上。
因为有五处动作,所以他为裴液示范了五次,少年这时倚在殿前,望着空处沉默。
“我本以为你试一次就会意识到复刻是不可能的。但你的洞察和记忆有些好得吓人了,对身体的掌控也妙到毫巅,竟然真的快把我的动作全然复制下来。”
“既然你说,这一剑没有什么玄虚的,每一步都可以数清,那么我把你的动作都做一遍,怎么就不是你?”
“云琅和白鹿宫的剑疯子才说这种话。”越沐舟依然只把后脑留给他,淡声道,“怎么有你这么憨笨的人。”
“从没人说我学剑憨笨。”裴液冷哼一声,“你没教人学过剑,就少指指点点。我既一时学不会真正的【无拘】,这种法子就是最笔直的路。”
“蛮牛。”越沐舟言简意赅。
但这评语里也确实承认了少年是头真的牛,凭借着卓越惊人的剑赋横冲直撞,省去找路的工夫,硬生生把拦路的山撞出一条隧道。
越沐舟不再言语,裴液就按照这种法子一次次习练,每一次他都更贴近越沐舟留下的幻影,每一次他都会变得更快,直到挺久后停了下来。
越沐舟依然坐在阶前:“怎么样,按你的法子,学会了吗?”
“只差一丝丝,一丝丝里的一丝丝。”裴液身上热气蒸腾,他低头看着出鞘的剑刃,眉头紧皱,“我觉得是在屏风那里,那个弯绕有些难以把握……速度绝不能减下去,但隔着屏风又看不真切,而且下一瞬就要出剑。”
“那你打算如何解决?”
裴液想了一会儿:“把屏风撤了。”
越沐舟回过头,面无表情:“你把明月殿拆掉算了。”
裴液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低头**腕子:“那你,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练。”
越沐舟淡淡瞧了他一眼:“你有云琅的高友,我又没教过人,恐怕不敢瞎指点。”
“……不教就不教。”裴液惯常喜爱玩笑,也放得下面皮,但这时他瞧着男子冷淡的表情,却莫名真有些恼,脑袋一撇,自顾下了台阶坐下,盯着剑不说话了。
其实他大约清楚了,复刻之所以不行,只因那所谓的“一种”无拘,其实依然是更微小的无数种无拘的集合。移除了所有大的变量,还存在无数的、更小的变量,而它们是无法控制的。
在蜃境中他无法完全复刻越沐舟的出剑,回到现实中就更没有可能。
“这一剑是不能‘学’的,它只能从自己的躯体里迸发出来。”越沐舟道。
裴液偏头看他。
“你之前在院里的尝试就很好,感受到了我的【无拘】,因而自己反过来用。”越沐舟道,“那就不是对我的模仿,是你自己用出的那一剑。如今也是同理。”
越沐舟瞧着他:“长得高高挺挺的一个后生,原来芯儿里是个闺女。”
裴液不理,只道:“那你说,我就是只能在空地上用那一剑,隔了个门、隔了个屏风、多了个台阶……我就是不知道怎么用了,不学怎么办。”
“用。”
“用?”
“对,不会用,就不断尝试去用,一次次地用,最好是在真正的剑斗中……能涉及生死就最好。”越沐舟露出个迷人的微笑,“我不言及你什么云琅高友了,免得你又急。但若我来教你,真正的剑一定是在用中学会的。”
“一切此前的习练,都只是为那一刻做的铺垫。”越沐舟随意说道,裴液却已完全怔住了。
他望着男子漆黑如玉的双瞳,那好像变成两个狰狞可怖的黑洞,一种酥颤的感觉从后脊涌上脑袋,他动了动唇,却只能看着男子发呆。
确实是这样的。
他从来没有学会【云天遮目失羽】,直到在重伤的黑暗中握住那支“龙舌”。
老人也从没为他学不会而着急,没和他讲过什么剑招剑理。
原来那是一种必然吗。
他一直以为是一场侥幸。
越沐舟显然没有这份记忆,在他看来面前的少年有时有些奇怪,皮囊下似乎总是翻涌着一些黏软的情感,他对这种东西避之不及、敬而远之,此时只更警惕地瞧着他。
裴液什么话都没说,只重新握住了剑,然后他瞧了越沐舟一眼,越沐舟汗毛忽立,少年一晃间宛如一道风,拔剑,已破入了寝殿之中。
越沐舟在屏风前把他拦了下来,剑逼在他咽喉上没有说话。
“看来这回没用成。”裴液提剑转身出去。
越沐舟怔了下,笑了。
这一幕此前似乎发生过,但不妨碍它再一次出现在这里,在不知多久之后,两人的“剑斗”已经进行了许多轮,这种比拼才终于停下。裴液在其中不断寻找着对这一剑的感知,那道他自己的【无拘】渐渐被规摹出一个隐约的形状。
“这样其实也是用不出来的,因为不够真实。”越沐舟倚在殿前,侧颊的黑发在激荡中散乱垂落,又被雨打湿黏起。
似乎越用剑,他的眼睛就越明亮,如今整个人像从鞘中拔了出来,锋利得难以直视。
“你说的,都是会用前的铺垫嘛。”两个时辰快要过去了,其实裴液知晓该如真实地使用这一剑,用真切的死亡的感受来做支撑,他迟早会用出这一式【无拘】的。
但这时,或者说这一次里,他不想用那法子。眼神和言语会建立起两个人的链接,少年不想将这段两个时辰的关系弃作虚影。
他倚在越沐舟旁边的柱子上,两个人热腾腾的身体都很喜欢檐雨扑来的凉意,裴液安静了一会儿,忽然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一切的结局都已注定好了,你只是一道事实投下的虚影。”
“你年纪轻轻,倒有这种感悟?”
裴液望着雨线:“其实我觉得我自己挺有悟性的,只是不大会引经据典。”
“你觉得你就不是虚影吗?”越沐舟道,“世界以其巨大的不可知将我们包蕴其中,人之所见只是无尽邃暗中的一点灯烛,你觉得你能篡改什么真正的事实吗?”
裴液怔了一会儿,没有讲话。
越沐舟偏头瞧他一眼,懒淡一笑:“别总想和我扯上干系的话,你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裴液看他:“你不想和人扯上干系,为什么这时坐在这里,守卫这座明月宫呢。”
“……”
“你说的是。”越沐舟轻叹一声,这是裴液第一次听他发出这种语声,“我也不知道。也许留在神京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这里的朋友太多了,还有我喜欢的人。”
“这不是好事吗?”
越沐舟转过头来,那双眼睛极深邃、极锋利,过了一会儿他收回目光:“对我这种人,大概不是吧。”
“很难想象,我会和什么人有段稳固的关系。”他道,“你还年轻,不晓得任何人最终都要分道扬镳的。”
“是么,那你觉得……十七年半算一段稳固的关系吗?”
“嗯?”越沐舟微怔。
裴液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感觉晕眩开始在体内泛起,他确实感知到了面前男子对周围一切的怀疑和不安,那是个动荡又危险的灵魂,时刻准备着脱离这个人间。裴液觉得这样也挺好,一如既往没什么能牵绊他。
于是他不等回答,就挥挥手道:“别过了,越沐舟。下次见面,就没这么多话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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